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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的雨,像极了未满月婴儿的哭泣,说来就来,毫无征兆。我却惟独喜爱这种突如其来的雨水,分外清凉、明净。古镇的人,对这种急雨已经见怪不怪了,慢慢悠悠地走着。只有为数不多的,赤着脚,用手遮着头,匆匆往各自的方向赶。我停下了脚步,眼前的老榕,还是那么的蓊郁。尽管,树根已被包上了厚厚的水泥。
头顶的乌云逐渐散去,我抬头望了望,轻叹了口气,脸上落着老榕垂赐的甘霖。我一边擦拭着,一边试图寻找当年的足迹。
我驻足在一座老宅子门前。景泰八号,多么熟悉的门牌,虽然字迹已经模糊得难以辨析。我在老宅对门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望着那扇依旧紧闭,镌刻着冷漠与沧桑的大门。天又飘起了濛濛的细雨。
我的家在古镇边上的村子里,她住在古镇的老宅。
古镇边上有一条江。江边的凉亭,就是我们相识和相知的地方。白头我要下田,晚上她要织网,只有傍晚时分,才能匆匆地见上一面,互诉衷肠。江里归航的渔灯,便是分别的讯号。
提亲那天,我穿的很整齐。村东王家借了我一件衬衣,村西赵家借了我一双皮鞋。我打了一盆井水,将洗好的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家里的大老黑冲着我吠叫了几声,不知是在夸我还是在说些什么。我苦笑着,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这么认真地打扮过自己。
拿着拜托村里哑巴先生写的帖子和一篮鸡蛋,我兴奋地往她家赶着。原本得走上好半天的路程,我竟一会儿就走完了。我在老榕前停了下来,我突然很想将心中的喜悦和老榕分享。我蹲了下来,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轻轻在树身上一嗑,掰开打在树根上。晶莹透明的蛋清滑落着,慢慢渗到土里。我想,老榕已经明白我的心意。我起身围着老榕转了几圈,天上开始飘起小雨。
老宅的门依旧紧闭,我伸手准备去敲,里面突然传出了好些人说说笑笑的声音。我有些害怕,退到墙边。我没念过书,也没见过大世面,整天面对的,只有家里的大老黑和一亩三分地。
我不知道进门之后该如何启齿,父母不在了,我也没本事,连村里的老媒婆都请不起。
雨停了。我蹲了下来,将鸡蛋篮子轻轻放在地上,鸡蛋不能碎了,这是唯一拿得出手的聘礼。我拿出帖子开始端详起来,我不认识字,但我知道写得最工整,最有力的肯定是我和她的名字。我相信哑巴先生,毕竟他读了一辈子的书,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哑了。
老宅的檐角忽然掉了一滴水下来,狠狠地砸在帖子上。我急忙用手去拭,手指马上变得血红。我小心翼翼地冲着帖子沾湿的地方吹了吹,然后仔细地摆放在鸡蛋上。
我想了想要说的话,又想想马上就能见到她,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意。
我提起篮子,理理衣服,壮着胆子再一次走向老宅。这次,还没等我敲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我心里一慌,又一次退回墙边。
这一退,我彻底失去了她的音讯。这一退了,留在我脑海里的是她呆站在门口时委屈的表情和手上三个镯子刺眼的金光。我扶着石阶艰难地起身,从衣袋里掏出藏了四十年的帖子。我又一次端详着帖子。帖子上的字依旧工整有力,哑巴先生没有让我失望,他的文思为一封简单的聘书增色不少,我甚至觉得他其实不哑。
我回到了古镇老榕树下,找到了一条水泥缝,将帖子塞了进去,又围着老榕转了几圈,我知道,老榕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眼前,古镇的石板路上,一把油纸伞下,一对恋人手挽着手,徜徉在沥沥的小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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